Thursday, October 15, 2009

九死一生的「生意」 葉一南


2009年08月21日
我認識幾位生長在大戶人家,曾經有家廚的前輩,他們視野闊,見識廣,吃過最原味的食材,嘗過最巧手的作法,真正懂得吃。這些朋友出外吃飯,菜端上 來,看一眼,味道是好是壞,已經心裏有數。很多人說他們嘴刁,我不贊成這說法,因為「嘴刁」二字,有過分挑剔的意思,用得不對。前輩們以前吃過更好的,有 比較,今天自然有要求罷了。天哥是其中一位這類的老朋友。
他 這晚來我家吃飯,我知前輩口味,特別用心做了幾個小菜:蒸肉餅七分瘦三分肥,瘦肉要手剁,肥肉要切粒,另加一點田雞腿肉,才會一邊有咬勁,一邊肥油不會蒸 得全融掉,又夠甜。生炒薑汁芥蘭,鐵鑊要燒得發白才放菜,炒得有一點焦味最好,灒酒用 XO,死未?我將鎮山之寶,從大澳買回來的本地生曬鹹魚頭,放入肉骨湯底,滾大眼雞魚豆腐,鹹鮮加清鮮,魚味中有肉味,這個湯,天哥也點頭。
飯 後,我們坐在露台喝茶。天哥呷了一口鐵觀音,然後跟我說:「一南,我決定開一間中菜館,地方已選定,在中環。」哦,歸隱了十多年,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嗎? 「天哥,餐廳愈來愈難做了。」由早做到晚,平手已是不錯,做得好的,也不過是七、八分錢利潤。用相同的時間,做任何生意,回報更高。如果餐廳賺錢,鋪租即 加上來,又死。天哥笑了一笑說:「我知道,不過實在手癢得很哩!」天哥是老行尊,九七金融風暴淹過來時收山,之前,他的飲食集團是上市公司,這一行的甜酸 苦辣,他比我知得清楚。
「做 哪一類中菜呢?」我問。「做一些我們小時候常吃的手工菜。譬如說,用竹片將鯪魚刮肉(用金屬會有味),只要上面的一層,近魚皮的無味,不要,打成球,然後 用羊骨熬一個老火湯,燙熟即吃。」魚加羊,這就是一個鮮字。「又譬如,將日本大蠔豉蒸熟,風乾表皮,然後用靚頭抽慢火煎,當頭盤吃,送德國 Riesling,真滋味。又或者將三十年陳的紹興酒,加青辣椒蒜末乾葱,醃漬牡丹蝦,怎會不好吃?再來一碟大南棗紅燒肉,一碗黃酒鯉魚春糯米飯,甜品是 自製的荔枝雪糕,南薑雪糕,配一壺圓肉香茅蜜糖茶,加幾片黑芝麻甜餅,誰說中菜沒有 fine dining?一定要吃鮑參翅肚才似樣?」
雖然剛 吃完飯,我聽到,口水依然直流,這些手工菜,今天已經沒有人會做。為甚麼呢?因為做這些菜,花人手,只能招呼少量客人,又收不起價錢,怎能賺錢?今天香港 的中菜,分成兩路。一路是酒樓式流水作業,客人要盡量多,廚師要盡量少。貪快,醃食材,一次過預備一星期的貨量,用的時候,每日從雪櫃拿出來解凍,所以一 定是雪藏貨。怕韌怕無味?啤水加梳打粉加調味料加味精搞定。
另 一路做高價客,一招到尾,鮑參翅肚。鮑魚還有點味道,另外三樣食材無味,只好用上湯去煨。於是炆鮑魚用上湯做底,海參魚翅魚肚用上湯埋芡,菜心也用上湯去 浸,結果每一碟菜的味道也差不多,真無癮。我常說,要吃這些菜,不如簡單一點,入去這些高級餐廳,喝一碗頂湯便起身走人,不是一樣嗎?
天哥想做的 菜,要用新鮮料,天天備貨,預備的時間長,每一道菜各有特色,兼顧甜、酸、苦、辣、鹹、香、鮮,損耗大,廚師多,成本高。香港的客人一千元吃一餐日本菜沒 問題,六百元吃一次中菜,不見鮑參翅肚,會覺得不值。所以沒有人做這些菜,是有原因的,因為不是生意,九死一生。我這位老朋友當然知道這道理。
我 舉杯向天哥致敬,說:「要幫手,隨傳隨到。」天哥知我心意,輕輕鬆鬆說:「一南,放心,這個險我還冒得起。以前做餐廳要賺錢,今天做餐廳,要開心。幾位老 廚師剛歸隊,以前希爾頓的領班亦出場,見他們幾百歲人還摩拳擦掌,已經很有趣。喂,你不是時常說你的砵酒牛尾天下無敵嗎?拿出來吧。」「砵酒牛尾也算中 菜?」「我是老闆,我說行就行。」
天哥果然有眼光,我希望這個用上等砵酒慢火煮三天的牛尾,很快會揚名立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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